弘毅这才注意到老人头发已经全白,眼神空洞,无神地望着自己。“弘毅,我还是挺喜欢你的。你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成为金门村第三个作家。有天才的人能被人一眼看出来。天分写在你的脸上,未来也写在你的脸上。你要记住,为作家切不可图虚名。作家需要的是纯粹。纯粹的心灵,纯粹的作品,纯粹的力量。我正是这样创作,也是这样生活的。其次,生活可苦,心不可苦。外人认为我过得很窝囊,很痛苦,事实上,我过了快乐的一生,我的心每天都在歌唱。自然,坚持不懈是你将奉行一辈子的信条。不要让手中的笔感觉陌生,陌生的笔下文字,也将和你判若两人。作家看似在写别人,其实都是在写自己。我们和别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就是我对你的忠告。”
弘毅毕恭毕敬,感激地拜了一拜。“要不是我手头还有最后一本小说,我怕是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这本书写的是我的母亲,是献给我的母亲最后的礼物。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作家写我的生平,我希望他不要写出我一生所受的苦难,只写出我一声的快乐——因为我对所有的苦难都视而不见。”听到这里,弘毅掉下泪来,连忙答应自己会为他写一部小说。“要让读者知道,像我这样的作家都是怎样生活的!表面上,我穷困一生;但我的精神生活却无比快乐和充实。”旺财也掉下泪来,但他却笑了起来。
一时,两人沉默了起来。方才升腾起来的感情熔炉又把苦命人的一生重新淬炼了一番,继而淳朴、善良、坚持、快乐、感动的气息在这间小小的窑洞里弥漫起来。人类最美好的感情使这两者最为敏感的作家产生了共鸣,人生和命运之山的千钧之力同样让两人感受到了一种顶礼膜拜的感触。旺财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的命运虽然在人类整体的历史长河里作为一起微不足道的小浪花无声轻重,但他在属于自己的短暂流域里并不是无波无澜。这一切已不重要,这是两人同时意识到的。
“前一阵子,我让镇上的算命先生给我算了一卦,”旺财又恢复了凄惨的模样,“他说我命不久矣,”旺财苦笑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说,“还有其他的灾难等着我。”弘毅皱起眉头,看着这个命途多舛的人。“来吧,”旺财无奈地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说着说着,旺财哽咽了起来。不久,他又空洞地看着半空。
临走之前,弘毅问了一个问题,他说自己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旺财问他,他有喜欢的纯粹的东西吗。弘毅说,文学和思考。旺财说,这是两件伟大的瑰宝,单单为了追求其中一件就可以求索一生。弘毅摇了摇头,他觉得生活和这两者是对立的,他无法把这两者融入到生活中,他感到茫然无从。旺财问他,你是真正的热爱文学和思考吗。弘毅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只能自己寻找答案,或许答案已经在你心里,你只是不愿意去承认它,旺财说。
有一天,弘毅在村里走着,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一看,一个穿着小西装的青年在叫他的名字。他对此人却没有太多印象。“你认不出我来了?”年轻人问道,好看的眉头形成一道拱桥。他披着一头漂亮的烫发,显得十分英俊。弘毅皱了皱眉头。“我是爱国啊。”年轻人走了过来。“哦!”弘毅才想起他就是村长的儿子,慢慢地他对爱国的记忆解冻了。他想起六七年前,他有次在果树地里和伯父干活,突然从旁窜出一个年轻人,穿得很潮,和他打招呼,他们聊了很久,(其实多半是爱国在讲自己的经历,他再听)。他想起小时候明涛经常带着他去爱国家看电影,爱国总是炫耀自己家的又买了新的盗版碟片。那些香港的、美国的电影曾经深深地震撼着他。可是,后来他仿佛把这些记忆连同爱国都锁进一个盒子里了,再也没有打开过。这时候,他产生了与普鲁斯特作品中猛然找到过去的同感。“爱国哥。”弘毅叫了一声。“你现在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爱国走过来拍拍弘毅的肩膀,现在的他在弘毅面前显得有些清瘦。“你现在在外面干什么工作?”弘毅问。“工作?我到处跑呢,没啥稳定的工作,”爱国又搬出与几年前一模一样的说辞,“还是念书好啊,我听我爸说,你又读了一次大学?”弘毅点了点头。“这人嘛,只要过得开心就好,哪怕念一辈子书呢。”爱国说。“你哥在家吗?我找他打牌,我都好多人没有见过他了。前几天,我才从金门市回来。”“在家。不过嫂子可能不让他打牌。”“男人嘛,还能让娘们管住不成。哈哈哈。”路过老鸟家门口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从门里出来,倒了一盆脏水。弘毅看了她半天,想不起来她是谁。爱国看到他的目光,笑着说“这不就是老鸟儿子骗过来的女大学生嘛,听说已经订婚了。你瞧那样子,像个婊子,纯卖肉的嘛。老鸟儿子喂了她不少钱。也不是啥名牌大学,我甚至都怀疑老鸟让人骗了。上回,我碰见老鸟儿子,他说他已经降不住那娘们了,他估计这这娘们根本就没在上大学。老鸟精明算计了一辈子,我看十有八成要栽在这娘们手里了。好面子的老头,爱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个上过大学的儿媳妇能让自己牛多少?也是一个老疯子。这娘们没少折腾老鸟一家人。钱已经出去不少了。可是婚事却迟迟办不下来。老鸟横了一辈子了,碰到一个妓女也是没有办法的。这就叫不要脸的人总有更不要脸的人来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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