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下楼去了,李再兴却没有动。他静静的品味着李泌的话,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情绪,与他到大唐之后感受到的张扬自信不同,李泌的心情很沉重,似乎承担了太多,以至于他信心不足,对未来充满了悲观情绪。
是读书人的忧国情怀,还是他相信了天下不久即将大乱的预言?
李再兴和李泌谈过几次对未来的看法,他根据前世的经验,认为安禄山必反,天下不久即将大乱,大唐也将因此由盛而衰。可是李泌并不赞同。他承认安禄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但是他不认为安禄山有造反甚至动摇天下的能力。大唐立国一百三十三年,虽然有不少问题,可总体来说,现在还是盛世,人心安定,没有多少人会跟着安禄山造反。更何况安禄山还是一个胡人,哪来的号召力?
说到底,大唐虽然一直提倡“汉胡一家”,那不过是统治阶级为了和平而说,普通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多,他们心底里还是有一种华夏的优越感。娶亲以山东著姓为高,就是这种优越感的一种体现,因为皇族有胡人血统,以至于尚公主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负担。普通百姓没有这样的资本,可是并不妨碍他们看不起胡人。
唐人娶胡姬做妆是尝鲜,胡人娶唐人做妾却是法律不容许的,即使是胡人长驻长安的的高级使者,也只能娶唐人做妾,不准带回本国。
在这样的心态下,李再兴说安禄山一个牙郎出身的杂种胡会反,甚至会动摇天下,别说李泌不信,几乎所有人都不信,只当李再兴是危言耸听,或者故作惊人之语,哗众取宠。
包括李再兴本人在内,到长安不过数日,也渐渐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那么,李泌的心理压力从何而来?
李再兴心中涌起一阵隐隐的不安。他从李泌身上看到了后世读书人保守的影子,这样的感觉,他在杜甫身上也发现过,当时以为杜甫是因为生活困苦,对仕途失望,才有这样的悲观情绪,所以也没有在意。可是李泌没有这样的问题,他虽然也未入仕,但是他前途一片光明,怎么也会也有这种想法?
有人说,大唐是华夏文明由开放走向保守的时代,具体一点,也就是安史之乱前后,甚至有人说,是怛罗斯之战的失利挫败了大唐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从此由开放走向内敛,到宋代时正式成型,重文轻武,文人当政,以至于一再被胡族问鼎中原,最后发展到极致,居然以八股取士,标准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可是,怛罗斯之战还没有发生,安史之乱也没有出现,甚至有可能不会出现,李再兴已经先后从杜甫、李泌的身上看到了这种情绪,这未免让他有些诧异。
作为一名军人,他对这种情绪非常反感,也特别警惕。
他在钟楼上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心情莫名的沉重起来。
……
二月初八的法事顺利举行之后,菩提寺安静了几日。武僧们由谢广隆、悟道率领着正常训练,李再兴偶尔去看了看,教授一些新的招数,检查一下他们的训练成果,日子过得很清闲。他除了私授悟道八极拳的入门桩功之外,就是陪着爱尔麦迪。
有他和朱丽娅的精心照料下,爱尔麦迪的腿伤复原得很快,这可能也和她的体质有关。身为擅长战斗的中曹人,爱尔麦迪一点也不辜负她守护天使的名字,恢复速度惊人。第三天的时候,她已经能扶着墙走路了。
见爱尔麦迪伤势恢复顺利,李再兴再一次带着米特拉来到了万安观。王鉷已经死了,有些后续的事情还要做,找个合适的机会,将米特拉展示给天子看看,补上最后一个破绽,坐实王鉷诬陷的罪名,就是其中之一。
李再兴还有一个特别的目的,他要问问王训的夫人李氏,他究竟和谁比较像。这是目前有关他身世的唯一线索,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紧紧的抓住。
来到万安观的时候,王训一家人正聚在一起商议。除了王训夫妻之外,还有他的兄长王潜夫妇。王潜是永穆公主的长子,和他的父母一样,他是个老实到几乎没用的人。当然不是说他真的没用,他其实还是有才学的,现在以荫补千牛备身,从属禁军系统,不过是南衙禁军,实际上是个优而闲的差事,要论前途,还比不上李再兴的龙武卫呢。
行了礼之后,王训将李再兴领到偏院,笑道:“李兄,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啊,要不是你杀了王鉷父子,我们母子不知道还要受多少屈辱。”
“唉,是他们自寻死路,上苍假我手灭之。十一郎不必放在心上。要说感谢,倒是我应该谢谢你们,如果不是公主申诉,我也不能这么快出来。”
王训笑眯眯的看着李再兴,摇了摇头:“老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真正救你出来的,不是我们母子,而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