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当年我去河南的时候,俺爸就找媒人去你嫂子家说媒。我俩早认识了,你嫂子人蛮不错的,中等个子,性急,干起活来风风火火。我丈人死活不同意,嫌俺家穷。嘿,反正挺怪的,你嫂子他爸一开始不同意,你嫂子偏偏就能行;等他爸稍微松口了,她又没主意了。反正这事儿拖了一两年。那一年,我刚赚了一笔,穿着西服就回去了,买了好烟好酒到丈人家,把烟酒一放,喊着‘叔,我告诉你,我现在可跟往常不一样了!马上要挣大钱了,文丽要是不跟着我过来呢——实话说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庙了!’那次我喝多了,闹了一场。我都以为我搞砸了,没想到俺丈人同意了。年后秋天,我们就结婚了。”
两人又聊到当时往事,顿时热泪汪汪,再回首现实,竟觉得现实有一股嘲弄的意味。谁能料到命运作此般安排?当年同窗求学的伙伴,早已四散天涯。当年暗恋的女子,已嫁为人妇。那时胡闹厮混,不思前程,只图快活。而今,久为人父,慨叹万千。
韩门问民生“你儿子现在多大?”民生露出一丝苦笑“前妻不生育,现在才抱上第一个儿子。”韩门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说“恭喜恭喜。你的儿子肯定也是个大作家。”民生却摇摇头,笑着说“说实话,我不太想让他走这条路哩,”又问道“你儿子呢?”
“我儿子呀,还在金门读书,过两年就要去美国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现在有条件了,我不能叫孩子重蹈我的覆辙。”
“应该的。应该的。”
“其实呢,我打算做件事。。”
“哦?”
“前年,我带着你嫂子和儿子回来了。给儿子办了转学。儿子告诉我,他交了个朋友,这孩子年纪比其他人都小,家里特别穷。他妈给他爸戴了绿帽子,跟着别人跑了。他爸这两年在市里打工赚钱。儿子觉得这孩子可怜,常常接济他。这孩子刻苦用功,是个读书的料。我听儿子这么说,就想起当年我读书那会儿。其实倒不是因为我不用功,而是家里孩子多,为了让我大哥上学,我们几个姐妹得回来放羊。所幸大哥没辜负大家,谋了个民办教师的差事。我寻思,咱们县里穷困的家庭可不少呢。我希望做些慈善。正好年前,我回县里办事,碰见道路局副局长,他硬拉着我和几个领导一起吃饭。几个领导调侃我,现在赚大钱了,是不是考虑一下做做慈善帮助一下县里贫困的孩子。我原本就有这个打算。现在他们一提,我觉得这事能成。今年,我就准备搞起来。”
民生听得目瞪口呆,问道“这孩子是不是叫秦博?”
“嘿,”韩门有些惊讶,“你一提,我想起这孩子名字来了。”
“他老师叫孙闯?”民生又问。
“哎?是的啊。”
“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无巧不成书。”民生高兴地拍着韩门的肩膀,“我跟着孩子他爸是朋友。”民生给韩门讲了老秦头的事,听得韩门一怔一怔的,天下还有这等人?而且是老乡?不图名不图利?写了书不发表?水平比你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书一出版就能震惊国?——说实话,我觉得你有些夸大了,我只承认一半。民生嘿声一笑,又给韩门介绍了弘毅。韩门再次发愣,听你一说,这娃命也苦,从小没爹没妈,跟着伯伯长大。两人谈妥了,要给弘毅二人资助。
这些日子,老秦头不喜反忧,叫人捉摸不透。于此同时,他更加拼命写稿子。老秦头常常通宵达旦地写,谁也劝不动。即便如此,老秦头总觉得自己不够勤奋,他总提起巴尔扎克,说有那么一回,巴尔扎克写了一天一夜,又写了一个早晨,直写到下午一点,友人来看望他,他说自己实在困得不行了,睡一个小时,睡到两点让友人叫他;友人想让巴尔扎克多睡会儿,就一直等到三点才叫他。结果巴尔扎克醒来之后和友人大吵一架,嫌他浪费了自己宝贵的写作时间。
七月底,按照约定,韩门在金门县举行了资助仪式。韩门介绍了一下,左边戴金丝眼镜的是交通局副局长,中间打着蓝色领带的是市城建局局长秘书,右边一位是金门县教育局局长。老秦头心怀感激,脸上露出一副激动得难以自抑的笑容。云龙搬进来几箱夏苹果,脸色通红,怕人家笑话他。弘毅早准备了一个锦旗,准备送给韩老板。民生则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今儿个的场子对他来说有些小,况且民生与他们交情不浅。不过教育局局长是个新人,对民生不甚了解。经韩门一介绍,他站起来和民生握手,说,“金门县人?哦,原来你就是之前在县作协,后来调到市作协的民生?久仰久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你才调到县上,肯定跟民生不熟,现在嘛,大家都是熟人啦。”韩门嘿嘿一笑。仪式很正规,有法律保证,又有几位权高位重的领导担保,绝不是假仁假义的慈善。
韩门谈到自己的经历,而今靠国家的好政策发财了,理应为社会做些贡献——当然完没有私心——他的慈善会不会停止。他说自己没有啥文化水平,吃了亏,事业现在也遇上了瓶颈,他希望县里其他孩子——他再次强调自己,不图名,不图利,不上新闻,不上报纸——叫安心念书就行。逢年过节的也不用惦记我——都在外地读书嘛——只要有善心在,他就觉得满足了。
韩门讲完说“让大家见笑了,嘴不太利索——这都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几位领导零散地鼓了几下掌,云龙和老秦头却拼命鼓掌,声音拍的特响,民生从旁使了个眼色,二人才劲头稍缓,不过掌声的持续仍然像阻尼震动的能量一下慢慢消耗殆尽。三位领导也有发言。
弘毅发表了一通关于浪漫现实主义的看法叫在场的领导和韩老板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是民生有滋有味地听着,那样子就像在拿着一只高级厨师精心烤制的黄金酥皮机在仔细端详,然后缓缓送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其中表面的、深层的、潜在的、遗留的、飘散的滋味——民生初次听到弘毅议论文学的谈吐,颇觉新颖,不过,在他看来,,这跟长期受老秦头的耳濡目染是分不开的,这般想着,他倒是有些嫉妒弘毅。说完,弘毅送了韩老板锦旗,只见锦旗上正中大写着“大爱无疆,人家真情”,左侧写着“二零一三年八月”、“秦弘毅”几个小字,右侧写着“感谢韩门先生”。云龙也适时提到几箱苹果,几位领导谢过好意。
秦博有些拘谨,惹得民生笑着说,“多跟弘毅学学。”韩门插话说“哎,以后别叫韩老板啦,叫韩叔叔就行。”老秦头手里一无好礼相送,二无锦旗呈上,只好奔到韩门面前,用热情的握手来表示由衷的感谢。“真是太谢谢你了,说真的,你的恩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韩门感到老秦头的胳膊在不停地颤抖,眼里发红,几乎留下泪来,也就允许老秦头和他握了很长时间。
临走前,老秦头私底下嘱咐秦博,若是秦风问起他的家世,他要守口如瓶,不说出自己的名字。这句话在秦博看来威严堪比皇帝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