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没白挨打。代数、算术这些知识真的很有用。

    我更愿意将时间分配到经营产业上边,这很充实……我喜欢做这些?处理这些是我的工作,忙碌使我感受到了些许意义。寇马克先生的产业里没有种植园之类的,果然。

    每天上午整理好前天的账目之后,我可以去花园里看看我种下的花儿。我很小心地注意着水分,为它们除去杂草,然而在一场风雨过后,还是倒下了几株。殖民地的夏天总是多雷雨天气,我关上了卧室的窗户,把自己裹进黑洞洞的被窝里,把脑袋完全蒙住。轰隆隆的雷声让我恐惧。我希望此时寇马克先生没有在海上,那太危险了。啊……不对,寇马克先生那儿不一定也是雷雨天,他也不一定在海上。

    之后我也两次收到寇马克先生的信。路途遥远,几乎是两个月才能收到一封信。寇马克先生依旧在信中对我说起那些奇妙的、小孩子才会信的异乡传说,天马行空,一看就是胡乱编的。即使是家书,他也谨慎得不会透露半点别的信息,看在他百忙之中仍记下这些他觉得无聊的故事的份上,我就姑且笑着相信了。

    他寄来的小玩意儿居然渐渐能摆满一整个柜子,他还在信中说,我可以将它们摆在他的收藏室里,没有柜子便自己去挑一个。我原先有些忐忑,那房间里可都是寇马克先生的珍藏。但既然他让我去做,那我就会做。我要去订做一个新的柜子,摆在他的船模柜旁。工匠设计好了草图,问,夫人,您还有别的要求吗?这木料还光秃秃的。

    我可以自己做出决定?这是我从未做过的,他的话令我陷入了困惑。我拿着纹样图纸,一时间竟不知道寇马克先生喜欢什么图样。是啊,我怎么会知道,我与他相处的日子,只有与他分离的日子的六分之一。

    我忐忑着,我突然发现,我不知道我自己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这从来都不重要,因为这影响不了既定的结果。但寇马克先生不在的时间,我的义务是代替他做出决定。所以,我可以做出选择。

    寇马克先生的礼物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我总是忍不住去碰碰那些粗糙的手工艺品,椭圆底座的木偶摇晃着,我又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再将到底的彩色沙漏翻转过来。那会是我的珍藏,是属于我的。它们既比不上寇马克先生珍藏的武器与船模,价值加起来也还不如首饰盒中的一条项链要珍贵。但这是我的。我栽下的花儿开了一些,园丁们依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花,看来只能等寇马克先生亲自告诉我了。

    在花朵枯萎前,我用园艺剪子小心地剪下了它们,压平,烘干,夹在书页中。当我不知道第几次同一本法语书籍时,书页中的干花掉落在地毯上。我合上书,放在桌上,蹲下来拾起那一片干花,看着它出神,久久没有站起来。

    我开始学会享受自己的时间。那也是他在最近一封信里对我说的话。

    他说,不应该把任何在做的事情当作任务,即使为了某种目的,也应该去享受这个过程,为自己而享受。他破天荒地、第一次提起他的工作。不过,也仅仅只是说起,他并不觉得这些年的漂泊不值得的,也不觉得艰难。因为某些事,那是他应得的旅途。只是一晃眼,居然也过去十一年了。十一年来的每一次徒劳都有意义。

    某一天,我带上画材,照常爬上阁楼。每一次从阁楼往外望,港口的帆来了又去,但不会有莫林根的红帆。不知从何而来的鸟儿在阁楼筑起了巢,它们不怕我,我也不去赶它。

    我慢吞吞地打开了盒子,取出颜料,用水与笔刷开始调色。今天要画些什么呢?无非是一成不变的港口,一成不变的落日。但我的想法开始发生变化:从来不会有同样一片云彩,所以每一次日落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抬起眼,橘红色的落日把海面染成一片温暖的颜色,我看到了一片熟悉的红帆。

    那一定不是真的。

    我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在画板上胡乱地涂抹着色彩。我的手不稳了,色块支离破碎地铺在画面上。我看着莫林根停靠在港口,张开的红帆缓缓收起。

    我放下画笔,慢慢坐在椅子上,把脸埋进双手。安安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我听见我的呼吸声,在空荡荡的阁楼。等到脑子中的思绪平静了,我才用手帕擦干净脸,继续坐着,平复着呼吸,望着画架上未完成的画作。

    直到我的身后传来了寇马克先生的声音。他怎么走路没声音?

    “我回来了。”

    我站起了身,背对着他。一种令我困惑的冲动使我缓缓地转过身去,抬着头,去看这个于我而言还有点陌生的男人。

    没有太多变化,他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头发似乎长了一些,神色稍带疲惫,下颌新冒出的胡茬还没来得及打理干净,风尘仆仆。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发尾也长了一截。他也低着头,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寇马克先生,”我轻声说着,这是停留在唇边许久没有说出的言语。他伸手抱了我,搂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拉入他的怀中,撞在他胸膛时其实是有些疼的,他的衣领间是海水的咸腥味,我只在去港口的那次闻到过。仅仅只是一瞬,他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突然松开了我,他身上的温度甚至还没被我触碰到。我已经思考不了什么,只是抬着头,愣愣地看着他的脸。

    “我身上脏。”寇马克先生一边说着,把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屈到胸前,左手捻着右手手套的边缘,慢慢将它脱掉。他空闲的右手抚上我的脸。是寇马克先生的温度,温热的,粗糙地带着一层茧,磨得我有些生疼,想要落泪。我把手贴在他的手背上,紧紧地贴着,闭上了眼。